我想身為父親的家人,我們都有許多複雜的情緒,真的很難去論斷他。如果沒有父親在我唸小學前,就幫我買了一台電子琴給我玩,大概我也不會知道什麼是音樂,更不會知道自己有音樂上的才華。如果不是父親同意我學鋼琴,甚至在喝醉時,被我半哄半騙下買了我人生第一部鋼琴,或許也就不會有今天從事音樂工作的我了。

現在的我總相信,無論遇到什麼好事或壞事,都不需太大驚小怪,一切就輕鬆自在最好,盡量去做,想可以想的事情,無法想的就先擱在一旁,活在當下是最愉快的。我相信凡走過都必留下痕跡,在適當的時候一定還會有令人驚奇的碰撞。
 
我想為我與父親點上一首歌,這是父親很愛聽的一首我的創作,歌名很簡單,就叫「唱一首歌」。
 
那年我剛滿二十歲,我從父母親手中收回了自己的監護權,然後在我的鼓舞之下,他們兩人正式離婚了,開始各自的新生活,然後我們三兄妹也分別過著自己的人生。
 
這是我們家一個很特殊的現象,五個人各自過著五種生活,親人這個美好的名詞,總還能維持我們一絲不會斷的關係,想來也是頂好的。那時弟弟十六歲,小妹十二歲,弟弟在台北中央果菜市場工作,小妹待在宜蘭父親的身邊,與他過了數年似有似無的奇特關係。
 
母親回到桃園,那原本屬於她的地方,從此人生大不同。她經過幾年的調適,人生變的樂觀,整個人也年輕了許多許多,且身體變得出奇的好。舉個例子來說吧!冬天時候大家都穿著厚厚的外衣,她卻滿不在乎的穿件薄外套就好,連年輕的我們都比不上她。離婚後的她,開始擁有自己的工作、自己的生活,交真正屬於自己的朋友。然後她竟然開始唱歌,而且很愛唱、也很能唱,接著更勁爆的是她也爬山、也運動,還迷上了氣功養生,她的人生真的一百八十度的不同了。
 
而我則繼續著我的人生夢想,做當時朋友們認為不可能的音樂大夢,不過我增加了一份較大的負擔,我需要擔負小妹的一些瑣碎開支,當然包含補習或學費等。
其實也經常需要提供父親一些金錢援助,因為此時的他已沒什麼固定的工作了,至於為什麼沒有,那只好再回頭去問他吧。
 
也許因為父母離異,小妹獨自一人留在父親身邊的緣故吧!小妹與父親開始變的很少有交集,他倆中間開始有著很特殊的距離,一直到父親住院、小妹照顧他,才算有些改變,但就算是改變也總還是有個抹不去的鴻溝。
 
我想像當年小妹留在宜蘭時的生活,早上她出門上學去,可能父親不在家了,或者還在睡覺,等她晚上回來,父親可能未歸,也可能在她睡覺後,父親喝醉了回來。總之他們雖然在同一個屋簷下,彼此的互動卻是極少的,小妹也很少提起,我能得知的部分實在很少。
 
小妹或許因為這樣的緣故,所以我能感覺得到,她不太知道如何與別人建立關係,甚至是不那麼主動的建立關係。她現在和我住在一起,可她根本不太清楚我在幹嘛,連我發了新專輯、我以為她知道,誰知原來堆放在家裡的那無數張新專輯,她卻一點也沒發現。雖然我們住在一起,但關於她的事情,我也知道的很少,她絕不是故意隱瞞,就像我說的那樣,她早就養成了不主動分享,主動建立關係的習慣,但如果開口問她,她又可以很自然的回答。
 
父親出事的時候,她正好大學剛畢業,所以照顧的重責大任就暫時交到她手上了。我絕對相信過程裡她吃了不少苦頭,因為照顧病人真的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差事,何況是一個重症病人,但幾乎很少聽她抱怨。我也曾問過她,你的心情是什麼?她說就是責任,因為他的名號叫父親,她說我是學心理諮商的,也許趁這時候自我療癒一下,也未嘗不是件好事。
 
小弟則是很少來看父親,有時應該是將這件事放在最後一位,當時我會很不愉快,感覺他對這件事很沒有責任,但事過境遷後,我卻也不怪他,且完全能夠體會他為何如此。他小時候經常看見父親打母親的畫面,有次同他一起喝酒,他告訴我國中時,曾看過母親光著身子被父親打,他出手救母親,但因為氣力太小,所以被綁了起來。然後我們喝下手中的酒,他開玩笑的繼續說:我那時想,如果我長大了,他也就老了,那時看誰的力氣大!而今我真的可以一手讓他,但我卻也在沒這種心思了。
 
小弟受的教育不多,國中畢業就到台北來,寄居於三姑家裡,我們的家庭教育也不太成功,也確實讓他的人生有了些不夠明確的觀念,更是吃了不少苦頭,好在他生性善良、聰明。也就因為他成長過程裡的這一段,讓他與父親確實很不親近,只留下了名號而已,自然很難發自內心的升起愛及關心,不那麼在乎也就不奇怪了。
 
不過說來也有趣,在父親生病的這段期間,大概也是我們最親密的一段時間,我經常需要到醫院去看他,且自發自內心的關心他、照顧他,絕沒任何理由,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來。在父親離開加護病房且精神未完全恢復的時候,我幾次握他的手、為他打氣,甚至在他精神狀況略為失控時,我還曾為他持咒,竟也能讓他沉沉睡去。我真的沒有想到會為他做這些事,更沒想到也能跟他如此握著手,說真的,當時我曾經燃起一個希望,如果從此也能如此,那真是個圓滿得讓人想掉淚的結局。我想不只是我吧,就連我的親人們,包含我的老婆也是這樣期待著。
 
他住院後全家人一起過的第一個農曆新年,完全沒有新年的喜慶氣氛,忙亂詭異的氣氛倒是多了一些,光是張羅著拜這拜那的,還有過年期間的三餐,就讓老婆和小弟夠忙的了,而我則負責跟我父親閒著瞎攪和。這期間,我和老婆的心情不曾好過,從除夕前一天就一直爭吵,其實原因也非常簡單,就是對未來的焦慮與恐懼。
 
我們沒辦法想像未來會如何,也沒辦法想像父親會為我們帶來怎樣的可能,更害怕若是從此他一厥不振、又無法配合我們,那當理賠金用完時,我們是否就有能力養得起他,許多許多惡劣的心情讓彼此都快樂不起來。身為女兒母親的老婆更是擔心,我們的負擔如此沉重,那孩子的未來我們可以照顧得好嗎?
 
除夕這天,父親把我叫進他的房間,他告訴我他不想活了,說他很想去死,說他也沒欠我們什麼了,有理賠金來支付他的醫藥費,也算自己出力了。
 
面對父親剛成為身心障礙者的沮喪與無助,我是完全可以體會的,短時間要他整個身心都調適過來,當然是絕不可能的,但他所說的沒拖累到我們的話,卻讓我升起憤怒。在父親住院的這段不明朗的期間,我確實曾幾次升起一個負面的念頭,假設他當時就這麼去了,那也未必就不是件好事,搞不好所有人的責任都沒了,也一筆勾消了,不過這種念頭很快消散了。因為他恢復的狀況及復健的迅速,真是令人感動,感覺生命的力量是如此強大,有種難以形容的興奮感。
 
其實我也真的很好奇,但我不好意思也沒去問,我很想知道其親人,是否也曾有和我相同的心思?
 
聽完了他的話語之後,我這麼回答他:「你看你兒子眼睛看不到,有哪一點比別人差,而且以後你還得靠我不是嗎?你可是生出了一個了不起的兒子。我把你從鬼門關救回來,你現在跟我說要死,不覺得很對不起自己的生命力,也很對不起我嗎?」
 
我繼續說:「如果你真的想死,那你要牢牢記住我的話,你死了以後,別想我會把你供在祖先牌位上,更別想我會為你上一炷香,你有種就好好活著。」他哭了,他什麼也沒再多說,但我猜想,他很難接受自己如今如此脆弱吧。
 
我一直提到他生命力及復健速度的不可思議,那真的絕不是蓋的,也是因為這樣,師姐淑玲才希望我將他這一年來的狀況與許多人分享。他光在昏迷期間,就動了幾次手術,而且肝指數及血糖都曾飆高的嚇人,連醫生都受到了很大的驚嚇,我私下了解,他們都認為父親大概很難醒來了。
 
後來他開始復健,不到兩個月的時間,他竟然可以站立起來,且還可緩慢移動,說真的我真是超佩服。我曾經將心裡對父親的複雜情緒,告訴引領我學佛的老師,且希望老師能為我解答心中的疑惑,讓我不再有罣礙。
 
老師開口就問我:「你是否曾經抱怨自己眼睛看不見這件事情?」我回答:「不曾有過。」老師接著問我為什麼不曾有過?我回答,因為我從出生就看不見,沒有與看的見的比較,所以從不升起這樣的怨懟的念頭。老師告訴我,因為那是你與生就帶來的,所以你非常釋懷。那麼父親也是和你的眼睛一樣,你一生下來,他就在那裡,那你可否像對待你的眼睛一樣去對待他呢。我真的很感動也很感謝,我豁然開朗,從此真的不在怨懟,因為我知道老師的意思,他要提醒我,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,且要把父親當做重生一般看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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